千年古籍揭秘:古人接吻竟比你更浪漫?
今天是网传的“国际亲吻日”。总有人误以为亲吻是一种从西方传入的外来习俗。 实际上,亲吻作为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在人类社会中有着悠久的历史,并非西方独有。不同文化中都有类似的行为,只是表现形式和意义有所差异。将亲吻视为“洋做派”,既是对历史的误解,也忽略了文化的多样性与共通性。在当今全球交流日益频繁的时代,更应以开放的心态看待各种文化现象,避免简单化的标签化认知。
殊不知,亲吻在人类文化中较为常见,就连人类的近亲倭黑猩猩(Panpaniscus)也存在表达亲密的舌吻行为。不过,倭黑猩猩的舌吻多出现在幼年个体之间,这与人类的状况有所不同。
舌吻在动物界其实并不常见。例如吻鲈(Helostomatemminckii)的“接吻”实际上是一种争斗行为。图片来源:wikipedia
中国古人同样有亲吻的行为。在古代最权威的汉字学著作《说文解字》中(该书主要由东汉学者许慎编撰),就包含了一个表示接吻的汉字。
让我们先来玩个小游戏:猜一猜,下面哪个常用字(的异体)在《说文解字》中被用来表示接吻呢?想好了吗?选好之后,请继续往下阅读答案。
低头吻子酿悲剧
答案是“呜”。
不过在《说文》里,“呜”写成了“歍”(“欠”是吐气的意思,如“哈欠”;“烏”是“乌”的繁体)。汲古阁刻大徐本《说文解字·欠部》:“〔歍〕心有所恶,若吐也。从‘欠’,‘乌’声。一曰:口相就。(哀都切。)”
明代汲古阁本《说文解字》书影
“心有所恶若吐也”译成现代话就是恶心得干呕,“口相就”的“就”是趋向的意思。嘴巴和嘴巴互相靠近,这就是接吻了。
无论是指干呕,还是指亲吻,“歍/呜”都可能是象声词。
“歍/呜”在上古汉语中的发音属于“影母鱼部”。“影母”是一个古代声母,传统上认为它读作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喉塞音[ʔ]。近三十年来,也有学者推测它可能曾发音为小舌塞音[q](听起来有些像汉语拼音中的ɡ)。
“鱼部”是一个古代韵部,所有当代学者基本上一致同意它的上古音等于或至少非常近似于[a](“母”“父”也是鱼部的,它们的上古发音其实近似于现代的“妈”“爸”)。所以,“歍/呜”的上古发音类似今音“啊”或“嘎”。亲吻竟会亲出了“啊啊/嘎嘎”声,古人亲得可真用力。
亲吻义的“呜”在古代可不算生僻词。《世说新语·惑溺》记载了一个发生在魏晋之间的悲剧故事:
贾充是当年受司马昭指使,带领人杀害高贵乡公曹髦的重要人物之一。他的妻子郭槐,也就是贾南风的母亲,以性格刚烈、霸道著称,被称作“悍妇”。郭槐与贾充育有一子,名为贾黎民。 从历史记载来看,郭槐的性格对家庭乃至家族的影响力不容忽视。她的强势性格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贾南风的成长环境,而贾南风后来在朝廷中的作为,也反映出其母家背景的深远影响。贾充虽为权臣,但其家庭内部的权力结构与个人性格同样值得深入探讨。
小宝宝一岁大时,有一天,贾充回家走进院子,看到孩子正待在奶妈怀里。孩子看到爸爸很激动,爸爸看到孩子也很开心,低头“呜”了一下孩子。
郭槐看到这一幕气愤不已:“那个老家伙靠近奶妈,肯定没安好心!”她没有弄清真相,立刻下令将奶妈处死。结果,小宝宝因为思念奶妈,不久后也去世了。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2017 年影印的中华书局所影日本尊经阁藏宋本《世说新语》书影
其实这条记载的可信度并不高,古代就已经有人提出质疑。不过,即使这个故事是虚构的,讲故事时所使用的词语意义应该是真实的:贾充走到儿子身边“呜之”,这里的“呜”显然指的是亲吻的意思。
古人不止亲吻孩子,更会亲吻伴侣。
南北朝时后秦鸠摩罗什所译《大庄严论经·二九》讲了一则奇异的故事:从前有个男法师,不仅法力高超,人还怪好的,热情地请众僧吃饭。没想到,等大家吃饱喝足,他却悄悄使个法术,把一块“尸陀罗木”变成一位大美女,然后“于大众前抱捉此女,而呜唼之,共为欲事。”
“唼”(shà)本义为吃、啃、咬,据《集韵》记载其发音为“za”,也有表示吮吸的含义。“呜唼”这一说法听起来显得非常激烈。众僧惊愕地目睹他完成了一整套“欲事”,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竟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把大刀,挥舞着将“美女”砍得粉碎。法师见众人对自己产生的厌恶已达到顶点,这才收回法术,让“美女”显现出“尸陀罗木”的真实形态,借此阐释“一切法皆如幻化”的佛教思想。
类似这样用“呜”表示情爱之吻的例证在唐前汉译佛经中俯拾皆是,数不胜数,也形成了“呜咂”“呜嘬”等许许多多类似的复合词;十六国姚秦时佛陀耶舍、竺佛念等共同翻译的《四分律》中还出现了“呜口”这样可以直接对应后世“亲嘴”的固定搭配。
古画分明可为据
情爱之吻在唐代之前的汉籍中较为罕见(至少笔者个人未见过,这或许是因为所读书籍较为正统)。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古代人在亲密互动时不会接吻,只是流传至今的唐前文献中较少涉及此类内容。 从历史文献的保存情况来看,许多古代作品因时代变迁、战乱或人为删改而遗失,尤其是涉及私密情感的内容更易被忽视或删除。因此,不能仅凭现存资料就断定古人完全没有亲吻行为。相反,从文化习俗和艺术表现来看,古代人同样有表达爱意的方式,只是形式可能与现代有所不同。我们应以更开放和客观的态度看待历史,避免因史料局限而产生误解。
武利华于 2004 年发表的论文《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汇总了当时能找到的 11 例表现情爱场景的汉代画像石,其中清清楚楚地画着接吻行为的足有 9 例之多。
从这一比例来看,最晚到汉代,接吻几乎已经成为中国人情爱行为中不可或缺的一种表达方式。
《中国画像石全集第4卷》(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收录了一块来自安徽灵璧县的汉代画像石局部图像。图中,黄色箭头指向一位梳着高髻的女主人,红色箭头指向男主人,绿色箭头指向一位侍立在旁的仆人,蓝色箭头则指向一台脚踏式织机。画面描绘的是女主人正在踩织机劳作,男主人从背后抱住她,女主人回头与他亲吻,显然织机上的工作因此暂停。 这幅画像石不仅展现了汉代家庭生活的一个生动场景,也反映出当时社会中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和日常互动。从画面布局来看,织机作为劳动工具被置于中心位置,说明纺织在家庭经济中的重要性,而男女主人的互动则体现出一种温情与默契。同时,仆人的存在也暗示了家庭结构中不同身份角色的分工与共存。这样的图像不仅是艺术的表现,更是历史生活的记录,为我们理解古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视觉资料。
拆字、夸张呈异趣
到唐朝以后,正面描写情爱之吻的汉籍资料迅速增加。这其实很正常,毕竟绝大多数留存至今的中国古代俗文学作品都是唐代以后的。
接吻现象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中并不罕见,例如唐代“青钱学士”张鷟、白居易之弟白行简,以及宋代文豪黄庭坚等人都曾在作品中正面描写过接吻场景。这些文学作品中的相关描写,反映出古代社会对情感表达的某种包容与记录,也为我们了解当时的文化风貌提供了珍贵的视角。 从文学史的角度看,这些描写不仅丰富了作品的情感层次,也体现了作者对人性与情感的细腻观察。尽管古代文学多以含蓄为主,但此类直接描述仍显示出一定的开放性,值得我们在研究传统文化时给予更多关注。
随着文献中关于亲吻的记载逐渐增多,描述亲吻的词汇也迅速丰富起来。自明代以后,“亲嘴”一词开始广泛流行,成为表达舌吻的主流说法。
《西游记》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遇险,高老庄悟空除妖》中,孙悟空化装成高翠兰的样子,躺在床上等待猪八戒的到来。
猪八戒来到之后,因为分不清真假,走进房间,一把抱住对方,就要亲吻,结果被孙悟空趁机摔到了地上。
此外,《红楼梦》中也有好几例“亲嘴”,比如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就有“搂着亲嘴”的描写。
此类说法越来越多,逐渐还衍生出了一些有趣的版本。比如明清小说中常见类似于“做个‘吕’字”的说法。“吕”的字形是两“口”相对,“做‘吕’”就是接吻。
例如《警世恒言》第十五回《赫大卿遗恨鸳鸯绦》讲书中角色赫应祥确认他与另一角色空照调情成功,便立即“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所指相当于后文所说“做了个嘴儿”。
此外,西北地区的兰银官话区,一些方言中将接吻称为“吃老虎”。有学者推测,这一说法可能源自清代以后在民间广泛流传的“沙弥思老虎”类故事。至于这一猜测是否成立,还有待今后进一步的研究和考证。
清刻“随园三十种”本袁枚《子不语·续卷二》中便收录了“沙弥思老虎”的故事。故事大意是:有个在山寺里长大的小和尚,长大后某日出门下山,连牛马鸡犬都不认识,全赖师傅一一告知,后见一少女,师傅怕小和尚动凡心,便说这是吃人的老虎,不意后来小和尚总结此日见闻:“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总觉舍他不得。”
简单总结一下:汉代画像石中已有大量描画情爱之吻的例子,《世说新语》中则提到了父亲对孩子的亲情之吻;唐代以前,表示亲吻的词基本都与“呜”有关,而唐代后,这个义项的词花样百出;“亲嘴”一词是明代流行开的。
归根到底,亲吻在古代并不是罕见的事情,不要再把它视为外来风俗了。
当然,古今中外的吻俗存在一定的差异。例如,中国古代的情爱之吻通常发生在较为私密的场合,如正文引用的灵璧县宴居画像石中所描绘的一幕,是在仆人面前进行的,但画面中出现了织机,说明场景仍是在室内。从古籍记载来看,我们很少见到有在街市上当众拥吻的情形。而像南亚、中东以及欧美等地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单纯表达尊敬或友爱的亲吻方式,至今在中国也尚未广泛流行。
相比许多国家的人,中国人亲吻的对象相对较少,古代时亲吻的场合也更加私密,因此很多人误以为亲吻是一种从国外传入的近代习俗。
参考文献
[1]Manson, Joseph H., Susan Perry, and Amy R. Parish. "Nonconceptive sexual behavior in bonobos and capuchi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imatology 18 (1997): 772-773.
钱钟书在《七缀集》中提到,一个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分别在不同层面上展现了文化的深度与广度。[2]钱钟书.一个历史掌故、一个宗教寓言、一篇小说[M]//钱钟书.七缀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167-168. 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这种多层次的叙述方式不仅丰富了文本的内涵,也反映了作者对传统与现代、现实与象征之间关系的深刻思考。钱钟书通过对这些元素的巧妙融合,展现出一种独特的学术风格和文学魅力。这样的写作手法值得我们在今天的文化传播与创作中加以借鉴与反思。
[3] 武利华. 对汉画像石中的“秘戏图”进行研究[C]//中国汉画学会, 中共嘉祥县委, 嘉祥县人民政府. 中国汉画学会第九届年会论文集(上). 徐州汉画像石艺术馆;2004:198-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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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清洁工 南开大学文学院训诂学博士,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
审核丨王弘治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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